正如陈省身教授的微分几何对20世纪整个数学的发展作出了贡献一样,他的科学精神和道德情操,同样是一笔巨大的精神财富,这笔精神财富不仅属于20世纪,更属于新世纪。
在20世纪的数学舞台上,有一位美籍华人赢得了世人的喝彩。他就是最杰出的华裔数学家──陈省身。
为寻访陈省身教授的生活轨迹和心路历程,我来到渤海之滨、白河之津的南开大学。在校园东南隅,一幢淡黄色的二层建筑在深秋里独立。小楼有草木相伴,而无车马之喧。路人指告,那就是陈先生的宁园。
宁园的门打开了,室内光线柔和,家具饰物古朴简素。门厅左侧起居室的墙壁上,一幅巨大的陈省身教授的油画,散发着淡泊沉静、高风绝尘的韵味。客厅里,轮椅上,陈先生微笑着伸出双手迎接我的到来。
我最美好的年华在南开度过
在国际数学界,无人不知陈省身教授在整体微分几何上的历史贡献,它的影响遍及20世纪的整个数学。无论他在哪个国家,都会受到欢迎和拥戴。然而在耄耋之年,他最终作出回中国定居的选择。去年2月,天津市人民政府授予他在华享有的最高荣誉───永久居留资格。宁园,便成为他永久的居所。
采访就从宁园的取名开始。
“一个人一生中的时间是个常数,能集中精力做好一件事已属不易。”陈先生说,他一向唯求宁静,在这一点上,爱因斯坦对他的影响很大。“1943年,我在美国初识爱因斯坦,他当时是高等研究院的教授,常能见到他,他还约我到他家做客。他书架上的书并不太多,但有一本书很吸引我,是老子的《道德经》,德文译本。西方有思想的科学家,大多喜欢老庄哲学,崇尚道法自然。他说他一般是不见外人、包括记者的,”说到此,陈先生冲我抱歉地笑了笑:“因为他觉得时间总是不够用,他需要宁静。我给这小楼取名时,就想到了这层意思。”
陈省身先生正在为青年俊杰提词。 宁园是南开大学在80年代中期专门为陈省身先生建造的,以前每年他和夫人郑士宁女士回中国,都住在这里。“我10岁离开老家浙江嘉兴,到天津南开读书,天津当是我的第二故乡,后来侨居美国50多年。现在回来了,这里自然是我的第二个家。我最美好的年华在南开度过,她给我留下许多美好的回忆。因此,他最终选择在南开大学的宁园定居。前不久,美国伯克利的国家数学研究所为我举行了欢送会。我已经老了,数学本是年轻人的事业,像我这个年龄还在前沿做数学的,在世界上是没有的。我的想法很简单,就是想在有生之年再为中国做一些事情。” 而回国定居的另一层意绪──叶落归根,是无须提起,永藏心灵深处的。因为对于受过中国传统文化熏陶、又在异乡奋斗了一生的人来说,这“少小离家老大回”的情结,是微分几何和其他任何数学公式都不能解开的。1972年,中美两国刚结束对峙状态,陈省身就偕妻女访问了中国。后来他在《回国》一诗中表达了这种赤子情怀:
飘零纸笔过一生,世誉犹如春梦痕。
喜看家园成乐土,廿一世纪国无伦。 在他后来的《七五生日偶成》一诗中,也不难看出与这种情感的呼应:
百年已过四分三,浪迹平生我自欢。
何日闭门读书好,松风浓雾故人谈。
“我为什么选择了几何”
“因为我从小喜欢数学,读大学就选择了南开大学数学系。”
30年代的中国,数学是一片荒漠。只有极少数像姜立夫先生那样的学者从海外介绍先进的数学到国内,陈省身在南开大学就受教于姜立夫教授,1930年大学毕业后进入清华研究院。1932年,德国微分几何权威布拉希克教授来中国讲学,当时他正在清华大学读研究生,被微分几何的内在力量深深折服。两年后,他以优异成绩获得公费留学资格,遂慕名到德国汉堡,师从于布拉希克教授,1936年获得博士学位。1936年至1937年,他又到巴黎追随当时微分几何最伟大的权威e·嘉当教授,掌握了e·嘉当的最新理论、数学语言和思想方法。他说,德法之行奠定了他一生学术事业的基础。
1937年回国,他先在清华后迁至昆明西南联大直到1943年。在西南联大,他研究各种等价问题,并为广义的积分几何奠基,每年都有论文在国际数学界发表,他的研究成果已为世界数学界瞩目。
1943年夏,他应聘于美国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在普林斯顿的3年,他开创了微分几何的全新局面,他所完成的「陈省身示性类」的著名工作,对数学乃至理论物理的发展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当时国际数学界对他的评价是:推广高斯─邦尼公式是微分几何最重要和最困难的问题,纤维丛的微分几何和示性类理论更将数学带入一个新纪元。
1950年初秋,第十一届国际数学家大会在哈佛大学召开,陈省身应邀作《纤维丛的微分几何》的大会演讲,他的登台,使炎黄子孙在本世纪中叶,在现代数学的一个主流方向上走到了世界最前沿。1982年,陈省身出任伯克利的美国国家数学研究所首任所长。
1987年香港实业家刘永龄先生出资的中国“陈省身数学奖”首次在南开大学颁奖。
陈省身教授的数学成就遍及射影微分几何、欧几里得微分几何、几何结构和它们的内在联络、积分几何、示性类、全纯映射、偏微分方程等众多方面。对于外行来说,这些字眼不免让我们联想到数学知识的高远、深难,而对于数学家来说,却能从中体验到史诗般的美感。
杨振宁称赞陈先生的示性类“不但是划时代的贡献,也是十分美妙的构想”。
他的《赞陈氏级》的诗在科学界广为传布:
天衣岂无缝,匠心剪接成。
浑然归一体,广邃妙绝伦。
造化爱几何,四力纤维能。
千古寸心事,欧高黎嘉陈。
诗的意思是,陈省身在几何界的地位,已直追欧几里德、高斯、黎曼和嘉当。
数学的严谨和缜密,不仅造就了数学家,也培育了民众的科学精神。“其实,大家都可以享用数学思想。比如,数学中有一种重要的思想方法,就是把遇到的困难的事物尽可能地划分成许多小的部分,每一部分便容易解答……人人都可以用这种方法用来处理日常问题。”陈先生用简单的比喻,道出了他研究工作的精髓。
“中国必将成为数学大国”
80年代初,陈省身教授就希望21世纪中国成为数学大国。1991年他在一次讲演中又说:“愿中国的青年和未来的数学家放开眼光展开壮志,把中国建为数学大国。”
“中国必将成为数学大国”这一预言,在数学界被称为“陈省身猜想”。
“猜想”,一般指那些还未被严密证明的数学论断,而“陈省身猜想”的范畴却不仅仅是数学的,它蕴涵着炎黄子孙对整个中华民族复兴的渴望。
在过去的一个世纪里,尤其是在改革开放的20年,中国数学的发展速度是难以想象的,不仅学科体系变得庞大,而且与其他学科的联系变得密切。许多负笈海外的青年才俊和国内培养的数学家也迅速崛起,中国涌现出一批数学领域的少壮队伍。在跨入新世纪前夕,世界数学发展的许多前沿阵地都有中国数学家拓疆驰骋的身影,填补着数学上的重要空白领域。
陈先生对中国将成为数学大国充满了自信,“数学是个个人的学问,经费的问题不太严重,比其他的学科容易发展。目前,中国数学拥有十分有利的环境,或许短时间内在数学研究的总体水平上难以实现全面超越,但肯定会在一些重要领域取得突破。”
他又补充说:“数学思想最终转化到能应用于我们的生活,是需要时间的,过于功利的研究往往不会产生好的效果。不是给了经费支持,数学研究就一定会成功,要允许失败,而且多半是失败的。从总体上讲,只要有足够的财力支持,就可以吸引人才,在一定时间内,肯定会出成果的。”
“我最后的事业在中国”
十几年来,陈省身先生把大量的精力投入到中国数学的发展上。他深情地说:“我最后的事业在中国。”
80年代,他积极倡导、协助实施了中国数学界三项大的活动,即:召开“国际微分几何、微分方程会议”,举办了“暑期数学研究生教学中心”,组织了中国数学研究生赴美参加“陈省身项目”的研读。
如今在数学界产生重要影响的南开数学研究所,就是1985年在他的倡议下组建的,他还是第一个应聘担任中国的研究所所长的外籍专家。自从他受聘以来,国内外数学界的权威和专家对这项事业竭诚相与。他组织全所每年围绕一个数学重点方向,从全国各地选拔优秀数学研究生和青年教师到南开集中培养,对前沿课题进行攻关,以期造就高水平的青年数学家。一些著名的美籍华裔学者,杨振宁、李政道和吴健雄等也先后来南开访问讲学,陈和杨还开展了有「血缘」关系的数学和物理的交流研究。
为了数学所的发展,陈先生大到办所宗旨,小到图书资料的充实,事必躬亲。他将自己的全部藏书一万余册捐赠给数学所,又把1985年获得的世界最高数学奖───沃尔夫奖的5万美元奖金全部捐赠给南开。他说:“办所的目的,就是要让研究数学的人看到,到这里来和到国外去是一样的。现在数学所已经基本形成了这样的气候。”
1993年5月,他和丘成桐共同建议,希望中国举办一次国际数学家大会,为此,几年来他奔走呼号。通过全国同仁和海外数学家一道工作,国际数学联盟会议表决通过,批准中国承办2002年国际数学家大会。
陈先生郑重地说:“2002年的国际数学家大会能争取到在中国承办,意义重大,它说明中国数学有了相当的水平。我们要通过这个会把中国最新的数学成就介绍出去,把国际上的先进理论吸纳进来。”
说话间已近正午,阳光透过落地窗,把客厅映得格外明亮。陈先生的心情亦如阳光朗照,对今后的工作和生活信心十足:“我计划下学期为本科生开一门微积分课程,南开大学和天津大学的学生都可以来听。我的身体还好,只是腿站不起来了,学校为我派了两个看护,24小时服务,现在的生活不成问题。”
谈起哲学和诗,陈先生除喜欢老庄哲学外,还爱好陶(渊明)李(商隐)的诗,尤喜欢李的那首《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在这首深奥的唐诗中,有着陈先生复杂深沉的情感寄托:对故土的思恋,对数学的执著,对人生的思考……
摘自《人民日报》2000.1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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