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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导手记:宁园访大师

岑献青

2002年7月末的天气,让北京人领教了“空气湿度80%—90%”是什么滋味,向来喜欢幽一默的北京人称之为“桑拿气候”。与北京相邻的天津自然也没躲得开,走在天津那些不方不正的小胡同里,总觉得有满满一胡同的热气在蒸腾。

  而我,却在这样的日子里,有幸拜访了世界著名的数学大师陈省身先生,真切地体会了坐沐春风的感觉。

      

陈先生在南开大学时,师从姜立夫先生,胡适之曾经评价姜立夫说,他的态度严正,循循善诱,使人感觉读数学有无限的兴趣前途。而陈先生对姜立夫先生的评价更高:“姜先生在人格上、道德上是近代的一个圣人。”。

陈先生说,有时姜先生不能讲的内容,他也可以讲讲,姜先生就非常高兴。有了这样的好学生,姜先生在南开开设了许多在当时被认为是很高深的课,如线性代数、微分几何、非欧几何等等。直到现在,提起姜先生,陈先生还是很动感情地说:我的基本数学训练都是姜先生口授的。

  听陈先生“讲那过去的故事”,我总在想,除了用“天分”两个字,真不知如何形容陈先生的数学生涯。当我终于忍不住对他说了我的想法时,陈先生却淡淡地说:哎,不过是数学有点能力罢了。
  英国数学家哈代说过,要知道自己是不是有数学能力,就要看你是不是比老师好。
  哈代这话我没听说过,也是陈先生告诉我的,当时我听完后,下意识地脱口就问:“您的数学比老师好吗?”陈先生不假思索地说:“哦,当然了。”说完,先生大笑。
  陈先生的师友遍及世界,当年他在清华研究院,有孙光远、杨武之、郑桐荪诸先生为师,华罗庚先生为友。后来在欧洲和美国,与布拉施克、嘉当、韦伊、外尔等等数学大师亦师亦友。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杨振宁先生,在西南联大时,做过陈先生的学生;惟一一位获得菲尔茨奖的华人丘成桐,是陈先生的学生;现任数学联盟主席是个巴西人,帕利斯,是陈先生的学生;在美国,用中了头彩得到的大奖,捐了一百万给加州大学设立“陈省身讲座”的乌米尼,是陈先生的学生……在当今世界的数学界,陈先生的影响,当为我们这样的外行人所难以想象。

我对陈先生说,我不懂数学。陈先生却说,不懂也就不懂了,也可以终生不要懂。现在在学校里头一定要学一点数学,有些人就痛苦得很。要我说,你不懂就是不懂,没有关系。也许你最好不需要懂。

虽然陈先生觉得我可以不要懂数学,我还是问了他一个很傻气的问题:我一直想知道,搞数学的人经常用“很漂亮”这样的词来形容某个公式,这个“漂亮”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陈先生反问我:“一个简单的问题,素数,就是除了1跟它自己,没有别的数可以除尽它,这个素数究竟是有限个的,还是无限个的,这个问题你有兴趣吗?”

我说:“没有。”

陈先生大笑:“哎,那你就不要学数学。要知道它是怎么个无穷法,是很有意思的问题,你要觉得不欣赏,也没有关系,你就不要念数学好了”。

尽管还是觉得像听天书,但我明白,数学对于数学家来说,有它独特的魅力,数学家在探索数学奥秘的同时,他享受到的是一种探究未知世界过程中体验到的快乐,而这种感受,无论是在做数学研究、物理研究、化学研究……甚至人文学科的研究,都是人们能体会到的一种共通的感觉。

我老老实实地告诉陈先生说,我没有数学天分,所以我绝对不念数学。

陈先生宽容地说:“那没有关系,你也可以照样在你这行干得很好。”

在南开大学林荫道的深处,有一座浅绿色的小楼,那就是陈先生回国定居后的寓所,小楼名宁园。据说陈先生早年在与爱因斯坦的交往中,非常仰慕他那种可以安静思考、安静生活的环境,于是将自己的寓所命名为“宁园”。

2000年,陈先生的夫人郑士宁女士在小楼里溘然辞世。陈先生将太太的大幅照片悬挂在客厅的墙上,每一位来访的客人,都能感受到陈夫人那慈善温和的目光。

或许,“宁园”中的“宁”字,还寓喻着陈先生对夫人几十年的深情?

陈先生的腰椎有病,因为年纪太大,医生建议不要做手术,陈先生只好以轮椅代步。

2002年8月20日到28日,四年一次的国际数学家大会在中国北京举行,8月20日下午3点,在人民大会堂举行开幕式,江泽民主席出席,李岚清副总理讲话,而作为这次大会的名誉主席,受人仰慕的数学界前辈,年逾九十一岁高龄的陈省身先生,也在开幕式上作精彩发言。

实际上,当我在拜访陈先生时,离数学大会还有二十天的时间呢,开幕式的那些事儿,都是陈先生告诉我的。

1994年,陈先生和他的学生丘成桐去见江泽民主席,“就提议要干这个事,开数学大会,他就赞成,当时他就支持了。”陈先生说。

然后,他像个孩子似地对我说:江泽民跟我很好的。

提起陈省身,知道这个名字的人,会肃然起敬,不知道这个名字的人,可能连“省”字发“醒”音都不知道。这也难怪,数学对于更多的人来说,是一个非常难以理解的领域,而对于在这个领域中起领袖作用的人,恐怕更是知之甚少。

我们可以不懂数学,却应该懂得陈省身在世界数学中的地位。1984年,世界数学中最高的奖项之一“沃尔夫数学奖”颁发给了陈省身,证书上这么写道:“此奖授予陈省身,因为他在整体微分几何上的卓越成就,其影响遍及整个数学。”  

那天,陈先生送了我一本新出版的《陈省身文集》,他特意让我看其中的一页。这是美国斯坦福数学系主任在美国数学会成立一百周年时,回忆美国数学发展的文章,其中特别提到:“就美国几何学复兴的一个决定性因素而言,我认为是陈省身于1940年代末从中国移居美国。”

陈先生自己也说:“对于美国数学的发展,我是有贡献的,我到美国,不是去学,是去教他们(笑)。美国在这行里的重要人物,都是我的学生,都受我的影响。”

对于那些闻名于世的人物,我们常常会觉得,他们之所以有成就,都是因为从小就有远大志向,可陈先生却说,他之所以搞数学,是因为别的什么都不会。“比方说,我运动很不好,所以在二十岁的时候,我百米跑20秒,你一定比我跑得快。(笑)百米跑20秒,运动自然就没有希望,这个可能性就取消了,取消了多少个之后,最后就只剩下数学了。”

  这倒让我想起关于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杨振宁先生的一个轶闻,据说杨振宁先生做实验比较糟糕,人们都说,哪里有杨振宁,哪里就会有爆炸声。所以杨先生最终去做理论物理了。此说真假,暂且存疑。陈先生对自己做数学的起因的解释,倒也在其他场合或文章中提到过,我相信是实话,不过可能只说对了一半,另一半他没说,那就是他的数学天分。 

陈先生一生创办了三个数学所,中央研究院数学研究所、美国数学科学研究所、南开大学数学研究所。尤其是南开大学数学所,可以说倾注了陈先生晚年的大量心血。他当年在中央研究院的学生、中科院院士吴文俊先生说:“刚开始的时候,南开数学研究所是一片空白,可是现在已经是一大批人才啊。陈先生有一种可能在世界上都很少见的功力,他能一下子就把学生送到数学研究的最前沿。”

陈先生自己也说,南开大学数学研究所现在在国际上是很有地位了,所里大都是年轻人,而这些人在国外一流大学里都是可以做教授的。

实际上,南开数学所不过是陈先生数学事业的一个点罢了。他对于中国数学的关注以至他在中国数学界的影响,可以说,无论如何评价都不为过。

陈先生有一句十分自信的话:中国的数学能力是不需要证明的。

在中国数学界里流传着一个著名的“陈省身猜想”,说是陈先生说过,21世纪,中国将成为一个数学大国。实际上,那天在宁园,陈先生对我说的是,中国已经是一个数学大国了,但它应该成为一个强国。

所谓强国,恐怕就不仅是数学能力强的问题了,它应该不断地开创,出新,并且领导着世界数学的潮流。

那天中午,陈先生留我在他家吃饭,陈先生吃得很简单,两只小包子,一碗粥,一小碗鸡蛋汤,却让他的工作人员为我从餐厅里订了四个很精致的荤菜。

席间,陈先生跟我唠家常似地谈了许多话,从衣食住行到工作学习,从乡村农民到城市工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无拘无束。

但是,我吃得很少,因为话说得太多了。

回到北京后,我时不时地还会给陈先生打电话问候起居。每一次,陈先生都说,你要是再来天津,一定来看我啊。

握着话筒,想起在天津时,我曾经对陈先生说,很多人名声一大,架子也就大了。先生淡淡一笑:“拿架子的人,都是因为心里没有底。”

2002年8月20日,国际数学家大会如期在人民大会堂举行开幕式,所有的程式就像陈先生事先给我讲的那样,江泽民主席出席开幕式,并颁发了有“数学诺贝尔奖”之称的菲尔茨奖。作为大会的名誉主席,陈先生在会上做了七分钟的发言。

我一直没有机会看到当天的电视新闻,因为我正机房里与孙珉和贾咏继在赶着制作第二天晚上播出的节目《造化爱几何——数学大师陈省身》。

但是,我看到了一个也许将会成为“经典”的镜头,那是贾咏继刚刚从大会会场上拍摄回来并被我们编辑进节目中的镜头:陈先生在发言时,坐在他身边的国家主席江泽民亲自起身为陈先生调整话筒。   

我们为这个镜头所感动,相信当时会场上也会有很多人为此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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