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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作者

吴玉虎, 男,1951年1月16日生,陕西省咸阳市人。中国科学院西北高原生物研究所研究员;中国科学院青藏高原生物标本馆馆长;中国科学院西北高原生物研究所学术委员会委员;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项目评审专家;中华人民共和国濒危物种科学委员会协审专家;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ucn)物种生存委员会(ssc) 中国植物专家组(cpsg)成员;主要从事植物系统分类和植物区系地理以及高寒草地生态学研究工作,在高原、高山植物的生态、区系地理及豆科和禾本科植物的分类方面有较深研究。

高原动物园

吴玉虎
2013年11月27日
高原动物乐园巡礼——回头是岸——野牦牛角下脱险记——沙山之下有清泉
我们的另一个营地扎在一个叫“依夏克帕提”的地方。这是维吾尔语,意为“陷毛驴的地方”。这是指附近湖边的沼泽草地而言的。由此往东可直通青海的西部地区;北边是祁漫塔格山;南边是一道高高的沙山。中间地带水草较丰,自然也就成为野生动物的乐园,同时也是偷猎者的涉足之地。
临时随队的保护区检查站的小廖告诉我们,他们的任务就是阻止和打击那些开着汽车进来的盗猎者。两年前就曾抓获过一个3人盗猎犯罪团伙,没收了猎具猎物并分别判了刑。这两年来盗猎者少了,但个别人还是有的。据说曾有人在这一带盗猎时,因一枪未能打死一头雄性野牦牛,反被一双坚硬锐利的牛角挑破肚皮惨死在荒野。
在小廖的随车介绍下,我们乘两辆小车去巡视这个野生动物的乐园。着重考察这一带野生动物的种类、数量及分布等情况。汽车沿着草滩一直向东,朝着与青海的交界地带驶去。沿途不时看见一群群的藏羚羊和藏原羚,或十只、二十只一群、或二三百只不等,大小均有。且这些藏羚羊每每都要同汽车平行奔跑一阵后,最终从车的前方横超而过。特别是雄性藏羚羊,有时还嫌一次不过瘾,而在对面犹豫一会儿后便再度同汽车赛跑,又再度超车。有时有些母羊竟然也带着小羊羔同汽车赛跑长达四五公里的。这对它们来说,或许是一种对汽车的好奇;或许是对入侵者的一种示威;又或许是对它们奔跑能力的一种显示,同时也是一种对自身的锻炼和对羔羊的训练过程。其中有一群十五六只的雄性藏羚羊,在列队昂头挺着一对对长角迅速超过汽车后,便在路边不远处悠然自得地一边吃草一边漫不经心地走着,并不时回头看看汽车。大家都争先恐后地跳下汽车来照相,唯恐它们跑远而失去许多好照片。
我们见到的百余头藏野驴也同藏羚羊一样地来回超车奔跑。有趣的是,有些远离汽车近千米的藏野驴也要千米迢迢地跑来玩一玩这赛跑游戏,那种场面,活像这里正在举行一次国际径赛。还有的甚至两次三番来回跑,为大家的拍照创造着一次又一次的难得机会。
相比之下,野牦牛的反应就大不一样了。它们一看见有车或人靠近,老远就开始逃离。也有起初不肯跑的,面朝我们站立原地,四蹄扎稳,昂首挺胸,圆睁双眼,表现出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或给人一种随时准备决一死战的架式,使人看着绝不敢过于靠近。因我们已有了去年在藏北高原考察时的吉普车被野牦牛猛撞了一下的教训,又听说了这里曾有人被挑死的传闻,所以,大家就更不敢靠近了,只能用长焦距的镜头尽量把远处的野牦牛拉得近一些。但是,这样拍出来的效果终究不怎么理想,大家总是不甘心,还想拍一些近照,甚至特写。特别是杜泽泉,因有了前次在火山区拍野牦牛的成功,总想再靠得尽可能近一些去拍野牦牛群的照片。
为了寻找近拍野牦牛的机会,我们赤脚顺着河滩来回走了约有10公里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几次都陷进虚沙中,就这样,在一处小沙湖旁发现了一群野牦牛。
到了距牛群约1公里处的沙梁下,为了躲开野牦牛的视线,我们离开河滩,上到沙梁上,想凭借沙梁掩护靠近牛群。然而,河滩与沙梁间有一片草地。生长于沙丘脚下的硬叶苔草的叶子顶部有一段四五毫米长的芒针,又细又尖又硬,密密麻麻生长的草叶,像一颗颗倒插于地上的钢针一样扎得人简直没法走。其他几人原说怕河滩沙子垫脚而一直穿着鞋蹚水过来,而我和司机小卢自恃不怕沙子垫脚,而将鞋袜都脱在了几公里之外的河边。无奈,只得用脚底紧贴着地面蹭着朝前挪动,以压倒草叶,避免被扎,就这样小心翼翼地蹭过了这一道针毡似的草地,脚底仍难免几处被扎。
总算上了沙梁子。心想这下就可以像刚才在河滩中一样踏着软绵绵的细沙绕到野牦牛附近,尽情偷拍个够。谁知这沙梁子更难走。高原上的太阳,无遮无拦,直接照射在虚沙上,已晒了大半天,沙面上足以烤熟饼子。我光着脚跟在其他人后面,起初还强忍着,到后来就越来越坚持不下去了。特别是走过每一个阳坡时更是无法忍受。双脚好像踩在烧烫的铁板上,已经感觉不到脚下沙子的存在,心里都感到火烧火燎的难受,以致不时地要长长吸一口气,全身早已大汗淋漓。
高原的八月底,这种好天气真是难得,而如此高的气温就更是少见,但却还是叫我们给碰上了。所以,每到阳坡面时,我就鼓足了劲,咬着牙一口气跑过去。但是,碰到较长的坡面时,无论如何也坚持不到跑完全程的。我曾设想在中途扒开浮沙,下面的沙子肯定是凉的,可以给自已提供一个放脚的凉沙窝以便暂歇一会儿。而后再次冲刺。谁知这虚虚的沙面早被晒透,半尺深处的沙子仍是烫的。况且用手挖这样的虚沙、没等这边扒开,那边的浮沙已随手而下,盖住了挖去的部分。更何况此时的脚根本无处可停,只是不停地抬起又放下,其动作需要比挖沙的双手还要快才行。后来,我又把采标本用的小镢头垫在脚下,稍事休息后再行冲刺。这样又坚持了一段路,就再也坚持不下去了。往前看,沙梁一个连一个,不知还要走多远,这可真是沙海无边了。我挖空心思想出的办法全都失败了,我也彻底地泄了气。唯一的选择就是“回头是岸”。
我真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跟他们一起走,既无相机可拍照,又无植物标本可采,唯一可收获的就是这沙炒脚掌心。再这样下去,一双脚真会被烧熟的,还是趁早迷途知返吧。于是,我作出了一个英明果断的决定——最起码后来我自己是这么认为的——重下河滩走水路。经过几番冲刺,终于从已爬得很高的沙梁上跑下河滩。
这条河的源头是在一道约有150~200多米高的沙山中部,远看犹如一个漏斗形的沙坑,水边一圈草甸,可谓水草丰盛,因此便成了野牦牛的乐园。
一群野牦牛约有二三百头,大多是母牛和牛犊,正在源头的水边悠闲地吃草。在蓝天白云的衬托下,它们把浑身漆漆的黑色点缀在这绿茵清泉与黄沙土坡之间,简直就是一幅栩栩如生的天成七彩油画。
当野牦牛发现我们正在走近时,便纷纷离开草地,朝高高的沙山上爬去。走在前面的人都手端相机,一张接一张地抢着拍摄这浩浩荡荡的壮观场面。老杜已拍完机内的胶卷,紧张地换上新卷又接着拍。不光老杜,这对我们每个人来说都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所以谁也不肯放过,都争先恐后地抢着拍照,直到整个牦牛群全部消失在沙山顶部,这才余兴未尽地向着泉水出露的“漏斗底”继续走去。
在距离源头大约还有300米时,我们发现一头野牦牛仍留在水中草地上。这是一头公牛,它侧对我们,头朝沙山,昂首挺胸,双角指天,长毛垂挂,威风凛凛地望着牛群的去向,一动不动地站着,俨然千军万马阵中一个断后的将军。对于我们的出现、拍照、逼近甚至喊叫都毫不理会,或许它对我们原本就不屑一顾。直到我们接近到距它100米、50米时,仍未见它动一下,它也太能沉得住气了。 直到这时,我才忽然想起往年在黄河源头地区考察时,常见有牧民家养的牦牛被陷在水边沼泽地中,久不得动,而直至死亡后还一直站在原地,给人一种虎死不失威的壮烈形象。莫非这是头死牛?我大喊着提醒前面的人。老杜用他随身相机上的长焦距镜头仔细观察了好一会儿,最后终于确定这是一头遭陷而被固定在沙沼草地上的死牦牛,只是四蹄陷得不是很深罢了。我这时才敢凭我在高原牧区十几年的生活“经验”和前次火山拍摄野牦牛的经验说道:“它若是一头活牛,肯定会头冲着我们站着,以巨大的双角显示它的威不可犯,”老杜也说:“并且会不停的吹胡子瞪眼摇尾巴,绝不会这么长时间纹丝不动。”于是乎,大家一直紧张着的心情放松下来,心理戒备也才敢完全解除。
紧接着,大家又兴奋起来。再不似刚才那样貌似稳步向前,实则提心吊胆,唯恐领先而成为野牦牛袭击时的首当其冲之人,反都争先恐后地向野牦牛靠近。老杜一边加快脚步,一边朝在河岸草地上走着的武副队长和大场秀章先生喊道:“是头死牦牛。”又回过头来叫落在后面的我和小卢快点过去,并建议大家每人都骑在牦牛背上照一张纪念照,洗出照片来绝对看不出是头死牦牛。然后再将那一对又大又尖、又黑又亮的牛角设法敲下,再将那条又粗又黑的牛尾巴割下做成牛尾掸子。有人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预订道:“我要牛角”,“我要牛尾巴”。而我也在远处大喊:“先都别动手,等照完相再说。
武副队长在岸边大踏步地走着喊道:“这回我可要抢先了。”于是,我们在水中的人也因不甘示弱而着急起来,但却并未失态,而只是加大步伐,冲着牛头的方向急走过去,唯恐失去第一名的优先权。在距野牦牛不足20米时,急走已都变成了小跑。
突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那头“死”牦牛翘了一下尾巴,紧接着便掉头朝跑在最前面的老杜直冲过来。只见它两眼圆睁,低着头,双角朝前,嘴里喘着粗气,呼呼有声。几乎同正迎面跑来的老杜撞个“满怀”。正在兴头上的老杜一下子恐怕连心都提了起来。一边用变调的声音喊了一声“快跑”,一边便松开托着相机的手,摔开膀子,扭头跌跌撞撞地朝河床左边的草地没命地跑去。同时,正在接近野牦牛尾部的武副队长和大场秀章先生在草地上也转身向后跑去。跟在老杜后面十几米处的我和小卢亦向左边草地跑去。直到跑过草地才敢回过头来再看野牦牛。幸好野牦牛并未再掉头追逐任何一个人,而是冲开一条通路,直下河滩,拐向沙山,不一会儿就爬上了200多米高的沙山。
这期间,我在水中曾跌了一跤又爬起。我已记不清是怎么跌倒又是如何爬起的。只记得庞大的野牦牛挺着双角直冲我来,而我的两腿根本不听使唤,总也达不到大脑当时要求的应有交替频率,再加上冲力太大而致连续两次四肢着地,竟难稳跑。弄得上身毛衣全都湿透了,那副狼狈相真算得上是连滚带爬了。
是的,从身体和精神完全放松的兴致勃勃、争先恐后的追逐状态,突然变成要逃生,谁也没有思想准备,更没有身体的转变准备,所以难免手足失措,不听使唤。还有眼前这10余米宽且状如针毡的硬叶苔草草地,不知赤脚又是如何踏过的,当时竟毫无感觉。
几个惊魂未定的人聚拢在一起,毫不遗憾地目送着刚才各自“预订”好的牛角和牛尾等渐渐远去的背影。声颤音抖,言断语续地谈论着刚才一瞬间所发生的变化和各人在临危现场的突出表现。
每个人当时都惊惶失措且几乎都手脚并用过。老杜在河中也摔了两跤 ,全身也是湿漉漉的。一直挂在脖子上的相机也进了水,还沾上了不少沙子,正坐在草地上看他那双被草叶扎过的脚心。
此时,我也感到两个脚掌心火辣辣地疼。踏在软绵绵的细沙上,不管怎么挪动都像踩在针垫上一样。细细观之。已被烫得发红的脚掌上,密密麻麻点缀着无数个小黑点,这是留在皮肉内的硬叶苔草坚硬的芒尖。用针挑是挑不清的,就算功夫不负有心人,挑完了刺,脚掌恐早已远远超过千创百孔了,倒不如趁早潇洒一声:“随他去吧”!
临了,大家又互相打趣地说:“纪念照未拍成,连牛角和牛尾巴也没弄到手,这野牦牛也太吝啬了。”
在青海南部的黄河源头时,曾常听当地藏族牧人说,他们对一些有贡献于自己及家人的老牦牛是舍不得宰杀的,通常是在它们老得不便动弹时,便被留在一块有水有草的地方安享晚年,直至最终自然死亡或成为食肉类动物的美餐。这类牦牛一般是懒得动弹,更不愿随牛群而往返转场。刚才这头野牦牛想必也属于这类已进入垂暮之年的老牦牛吧。看刚才的样子,它确实是不想动的。但是,到了有人想骑它照相,甚至有人想敲下它的双角当摆设,割下它的尾巴做掸子用的时候,它才不得不动了。
惊魂稍定,我们起身走进这沙坑去看源头之水的出处。整个源头区是由沙山因水而塌陷、又被水冲刷而形成的一个巨大的半圆形剖面。三面陡壁垂立,高约150多米,沙层历历可数,另一面开口于河谷,犹如一个大口袋。置身其间,我们顿觉渺小,竟如亲临一座无柱的天宫大厦,高下悬殊。
环仰沙壁,层层叠叠而上,直至顶部,恰似桶箍井围一般。观望蓝天,苍穹如冠,使人真有井蛙之感。微风起处,细沙漂落,扬扬飞洒,更有如珠雾飞瀑。沙坑底部圆而平坦,径约百米,泉水如丝,源源不断地从各处渗出,再缓缓流向下游河中,真是明澈如镜。看着脚下这清纯如无、流却不动的源头之水,想象着这历经千层沙床滤过之净泉,不但纯洁无污,而且理应甘甜爽口,遂俯身捧饮数掬,果然醇美清凉,沁肝入肺,透彻骨髓。先前所出之汗,无论虚实,均已落去,尚存悸怖的心也平静了许多。
半尺多深的水下是细沙铺就的泉床,脚掌已渐复正常的我,赤脚走在上面,绵软细腻,真有一种说不出的舒心感,蚀遍周天。然而穿鞋而来的人是绝对无福享受这种妙不可言的舒心感的。
我进而顾盼四周,空旷、深阔、寂可闻息,使人觉之仿佛置身世外,俨然一处修身养性之理想所在。不由得原地驻足,闭目调息,宁神静享这觅之未必能见,求之未必可得的妙境佳景,竟有超俗之感,周身的疲乏劳累,又一次荡然无存。
想这小沙泉,展现在我眼前这实实在在的景致,竟犹如虚构幻想的一般。不,恐虚构也不见得就能构出,幻想也未必能及。谁能想象得到在这博大雄浑之昆仑山中,竟有如此清幽佳境,谁又能虚构出如此美妙的一个世外静域。若有想悟道者在此修炼,定能慧觉开先。转念一想,莫非这里真是专供佛门祖师或道家天尊们面壁打坐、参禅论道之所在?
如此之圣境胜景,如无人欣赏、享受,岂不枉成,但若任人频游繁赏,必难保天成之自然。持此心态,真可谓卖矛又卖盾,难死人了。又只可惜这小沙泉不能题词留于壁上,否则,我当赐它“佛浴”二字,再设导游标志,以引游人。或许这里的死寂宁静将教会都市人真正回味和领略闹市喧哗的欢乐。
及至回到营地,我还念念不忘这空寂宏阔的沙泉幽境,并感叹其天工之巧夺,地设之妙成,进而深感自己有缘领略之幸。
是啊,在整个绵延了2 500多公里的昆仑山中又有多少如此的妙境佳景呢。又有多少隐匿于粗犷美之中的精雕细琢之美等待我们去发现、去领略。
高原的气候特点之一就是昼夜温差大。白天在沙山上的温度可达50 以上,而夜晚我们的营地在凌晨时气温则可降到零下5 以下。再加上白天天气无常变化 ,我们常可在一天之内几度领略“三伏三九”之气温。
这一晚的营地虽也很冷,但我的两只脚掌却出奇地热,且又红又痒。以后的几天更是天天如此,有时竟可以痒得我心急火燎,抓耳挠腮,却不敢用手去抓一抓,害得我几个夜晚睡难安枕。直至一周过后,两只脚掌果真片片断断地脱了一层皮,好在连同折断在脚掌内数不清的叶尖也一起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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